第一百章
關燈
小
中
大
第一百章
時間久了, 硯夕已經忘了當初她曾反對容牧過繼阿琛為子的心思。
彼時，容牧堅持如此，硯夕強調此舉不妥, 還問過他將來是否會後悔？
當他有悔意時，卻不是悔及抱養阿琛為子，畢竟阿琛入相王府以來，也改善了相王與妃的關系。
他後悔的是，他沒堅決反對禮部最後的議論結果。
硯夕與他的爭執之處也在這裏。其餘親王皆有數位子嗣, 為何單單要搶走她唯一的孩子？
禮部顧慮得不錯，可阿琛終歸越不過從嗣陳王府過繼入相王府這一條事實，只要容牧以此反對, 禮部一定會退步。
他自然想過這點。然而, 真讓他用這條拒絕禮部提議，無非是在告訴阿琛, 他們不是親生父子, 就算禮部退步, 將來就不怕他心裏有結，生了旁的心思？
這還是次要的，關鍵在於, 讓趙王子君天下，日後又會君疑臣心，且阿琛又能安靜地活幾日？
道理她都懂, 可在諸多明白中，她還是不願亦不忍阿琛離開她。
“大王, 大王……”硯夕跪下來, 聲淚涕下，“我只有這一個孩子, 相王府也只有這一個孩子，我求求你，不要帶他走……”
容牧當然舍不得阿琛離府入宮。一旦阿琛進宮，他們便再不是父子，而是君臣，森嚴規矩將冷酷地劃開所有親情。
正是天保帝喪期，眾人尚在素服。容牧看著眼前的愛人梨花帶雨，傷心欲絕，宛似一朵即將雕落的百合，一時越發後悔應了禮部的決定。
他又如何不能體會她的難過，因為這其中也有他的難過。他不想提“為了大齊”的空話，更不想提“江山萬代”的虛妄，他只想一家人安安靜靜過日子，有妻有子，這難道不是他從前一直期盼的嗎？
他又無比清明，禮部最後的議論結果乃是最佳選擇。
容牧不忍看硯夕如此，欲扶她起身，偏是硯夕聽他說了諸多理由後，依然反對。她目色裏充滿憂愁，進而轉化為滿腔憤懣，她質問他：“大王這是要絕我嗎？”
容牧神色一凜，轉而雷霆般地吩咐侍女：“扶王妃起來！”
侍女們動作利索，卻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硯夕連攙帶扶挪到了位子上。
容牧不想在她這裏耗時過久，只能吩咐人仔細侍奉。硯夕看再也無轉圜的餘地，竟淒淒慘慘吐口：“早知如此，當初大王何必讓他為我子。”
她的話如同一把鐵刷，在他心口用力剮蹭，根根如針一樣紮得他鮮血淋漓。
他再於此處耽擱，勢必會越發後悔。他只能狠下心離去。
硯夕喃喃道：“他真的願意嗎？”
聲音低微縹緲，飄至容牧耳中，卻如雷一般巨響。他如被釘在當場，剎那之後，他還是擡腿，跨出了門。
陳子恒到阿琛的屋外時，他尚在和妮妮寫字。他聽說阿爺要帶他進宮去，還當是又要去宮裏臨哀，畢竟帝王喪儀繁瑣。這之前她被母親多方提點，宮中不比家裏，萬事不可錯了規矩，於是，他也只好丟下筆，立刻動身。
臨去前，他叮囑妮妮：“我回來前，你可得把那幾副字寫完了，不然拖拉磨蹭到最後又是我幫你寫，老師一眼認出是我的字跡，指定又要罵你了。”
妮妮卻朝他努嘴：“你是怕老師罵你為人捉刀，打你手板吧！”
阿琛卻撇了撇嘴，轉身跟著陳子恒走了。
老師是否會罵妮妮，阿琛已經不能得知，他能得知的是他再也不能回家了。
往常他出府，並不會開王府正門，這次卻不同了，準確地說，從他出書房時的氣氛便與從前有異。
按理說，他已十一歲了，明白了諸多道理，又逢此等天大之事，該是提前說與他知情。偏偏容牧慮及硯夕那句話，生怕他真的會鬧起來，便只得誆騙於他。
雖說阿琛在相王府養得衣食無憂，卻是頭次見到這個陣仗，高頭大馬的金吾從相王府正門而入，其後一輛黃色車駕，各部末端皆由象牙雕飾，駕馬六匹，十二從。
叫他從那尚不豐富的詞匯裏形容眼前的畫面，一時又不太能扒拉出合適的詞來。
這其實已經是精簡之後的儀仗。往往天子出行，有極為嚴格的規矩，祭祀、納後、檢閱軍隊或是巡幸等，所需乘坐輦駕均有規章。然而，不變的是六匹駕馬。
阿琛再懵懵懂懂，也能明白這六匹駕馬代表著什麽。
他的授業恩師曾是致使的禮部尚書，他若連這點道理都不能懂，便真的是糊塗透頂了。
天保帝崩逝，卻沒聽說新君繼位，那麽聖駕來了相王府，又是什麽道理？
疑慮重重的他終是看向容牧，容牧只是沖他點了點頭。而後，翰林承旨宣讀了旨意，只說帶他去宮中教養。
先帝駕崩沒有留下遺詔，賢太妃又無母儀天下的身份，因而這份旨意照舊加蓋了三省的鈐印，由監國攝政王畫了敕後發下來的。
阿琛越發難以理解，然而父親在身邊，且眼前這陣仗著實令他不敢造次，一時就沒了疑心有人矯詔的混賬心思。
不過，他躊躇幾次終是回眸看了一眼，怎麽不見他娘？好端端的忽然叫他進宮去，總得讓他跟他娘到個別才是！
不用容牧去想也對他的心思了然。只需一個眼神，翰林承旨當即走上前去，卻還是遲疑了一瞬後，催道：“小郎君，快請升……上車吧。”
阿琛捧著那道敕旨，又是疑惑，又是遺憾，又是迷茫地朝六馬車駕走去。
臨登車前，他到底是壯著膽子道：“這是禦用……”
雖是鼓起勇氣說話，可聲音卻是越來越低。
翰林承旨只得說：“這是專為小郎君入宮備的車駕。”
阿琛始終沒有聽到父親說話，又在翰林承旨幾經催促下，到底是悶著頭上了車。
車簾放下，容牧的心卻依舊提著。直至車駕入朱雀門前，阿琛挑簾望去，除了車馬聲外，個個嚴肅，卻個個面生，不免心下駭然。
旋即，他焦躁地問：“我阿爺呢？”
金吾衛將軍驅馬上前，聽清他的話後，連忙解釋：“相王在後。”
阿琛扭頭望去，哪裏看得見容牧，不過是傘扇旌旗罷了。
他空曠的內心再添蕭瑟。他不知為何要帶他去宮中教養，既然有旨意，他違抗不了，如今就要進宮了，他沒和家裏父母道個別，總是不妥。
“我要見我阿爺！”
他情緒變得異常，語調自然也有些高。金吾把他的情況說給容牧聽，容牧不知怎的，不安的心似被掏空般，深吸一氣後立刻驅馬上前。
見到容牧，阿琛勉強松了松緊繃的肩膀，卻還是一臉不知情的模樣，而是詢問：“阿爺，我要在宮裏待多久？”
尚未進宮，容牧難以回答他這個問題。
見此，阿琛心有體會，便暗自猜想：少說得有個把月了。
“昨日娘說，要聽我背詩……”阿琛有些遺憾地道，“也只能等我出宮再背給她聽了。”
為了順利進宮，容牧只能敷衍他：“你不必繼續這一時半刻，你娘總會有時間聽你背詩的。”
阿琛如何去懷疑父親，聽了他的話，重新在車中坐好，只期待在宮裏居住的日子盡快過去。
關乎王朝社稷的大事，主要決策人知曉後，宮中為迎立新君也在忙碌。
阿琛真的以為自己只是在宮中小住，來時的忐忑在被宮人們和藹又細心的照料中漸漸放下，想起宮中不輕易留宿外臣時，甚至有了些許的的榮幸。誰料，他在偶然中聽到宮人提及的事實時，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，驚得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者。
“我不要住在這裏，我要回家！”
他回過神來，接連向容牧說了幾遍訴求，看容牧無動於衷，又哭喊著求：“阿爺帶我回家吧！”
不經意間，他覺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。是了，幾年前，他做的噩夢正是如此，夢裏父親將他冷漠地推開，他如何哀求也無濟於事。
少年的堅毅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恐懼，於是哭得稀裏嘩啦，上氣不接下氣地問：“阿……阿爺不要……不要我了嗎？”
常人家的父母在被子女氣得咬牙切齒時說得玩笑話，被阿琛哭哭啼啼地問出來後，容牧的心如一座結實的房屋經歷了地震般，瞬間坍圮。
他忽然跪在少年面前。
阿琛驚詫於他的舉動，也立刻跪了下來，聲音有些含混不清：“阿爺這是做什麽啊……”
容牧握著他尚是單薄的肩膀，本想鼓勵，卻終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此時此刻，容牧只能緊緊抱著他，來避免他看到自己的實際的傷心。
他如何掩蓋，也難以遮蔽他輕輕的顫抖。他不知道，是阿琛哭得更無奈，還是他哭得更遺憾。
容牧擡手往臉上抹了一把，再次與他對視時，阿琛抽噎著問：“真的……真的沒有辦法更改了嗎？”
容牧把他臉上的淚擦幹，只是告訴他：“身為君王，應該喜怒不形於色。”
“其於治天下也，猶涉海鑿河，而使蚊負山也。”
阿琛清楚地記得，老師前些日子給他講了《應帝王》，因著國喪，不得中途停下。此刻《應帝王》裏的句子竟成了他膽怯推諉的理由。
容牧明白得很，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君天下，的確是使蚊負山。尤其是在這之前，阿琛不必忙碌於勞作，也不必憂心於養家，更不必思慮於日後，他只需要晨起讀書，午後游玩，晚間好睡。驟然被眾人接入宮中，又要被眾人推向禦座，他心有戚戚再正常不過。
“夫聖人之治也，治外乎？正而後行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”
老師尚沒給阿琛講解後續，以致容牧說給他聽時，他並不明白這話究竟是何意。即使他明白了，做起來也難。
旁人求也不得的好事，交到他手上，像是要了他命一樣。
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之際，他的生父嗣陳王終於不再整日飲酒作樂，而是一蹦三尺高，興奮地如同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。
他終於想起來，他曾經有這麽一個兒子，他親生兒子一躍當了皇帝，總不能對他的生父不聞不問！
在嗣陳王府的屬僚的攛掇下，嗣陳王聲勢浩大地要認回他這個兒子。
此前禮部已經想到加封嗣陳王的舉動，礙於先帝喪儀才過，又有下葬的繁瑣儀禮的需要敲定，且還要忙碌於新帝登基大典，加之阿琛尚不知自己並非相王親子，自然就暫且擱置了加封嗣陳王的事。
嗣陳王沒去禮部主動討要頭銜，又不敢明著招惹容牧，也不便去打攪依然擔任宗正寺卿的肅王，便只能來見硯夕。
當年容牧提議過繼阿琛為子時，她便想過嗣陳王的性情恐怕會生事，如今也不知是她的嘴靈，還是她白得了人家親兒為子卻始終未吐露實情便遭了報應。
總之，她不想見他，若他有事，盡管去找容牧言說。
沒想到，硯夕的拒見，直接讓他在相王府門外鬧開了。嗣陳王恬不知恥地大肆胡扯，當初相王府從他家裏搶奪了一個兩歲的娃娃，養了幾年後卻不能繼續讓阿琛為子，既然如此，他總不能讓阿琛沒爺。
他打的什麽主意，不用硯夕細想便可得知。原本她就因阿琛進宮傷心難過了數日，此刻被嗣陳王的行為刺激，一時頭暈目眩，惡心欲嘔。
調整片刻後，她終是讓人請他進來，不論如何，總不能讓他失了體面，畢竟，他是阿琛的生父，這一點，是誰也無法更改的血緣事實。
“啊……弟媳啊！”他頭次見硯夕，也不顧及硯夕的情況，張口就直奔主題，“我這人不喜兜圈繞彎，既然九郎和你不再要他了，我總得讓他有個家才不至於被人笑話。”
“兄長沒聽說嗎？”硯夕懨懨道，“禮部議論新君人選，定了阿琛。前幾日，他進宮去了。”
“哎呀，原來是這樣。害我誤會了弟媳，可莫要怪罪兄長的不知情。”嗣陳王故作姿態，“若他為新君，那……”
“我是個婦人，”硯夕打斷他，“不懂這些，若是兄長有異議，大可去禮部尋大儒過問。”
她懂或是不懂完全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她在容牧面前說話，好過嗣陳王說上百句千句。
他賴著不走，硯夕不便讓人請他走，內心卻早已嫌棄。這麽多年，從沒聽說過嗣陳王登過相王府的門，若非阿琛被擇定為新君，恐怕她今生今世也見不到阿琛的生父。
終於等到容牧回來，嗣陳王有些坐立不安，他不過是個閑散小王，真見了容牧這種權勢滔天的人，難免如此。
況且，他只是耽於享樂，又不是傻得冒氣，禮部議論後擇定阿琛為新君，是因阿琛先過繼給了容牧為子，單憑他嗣陳王之子的身份，恐怕得死上幾百個皇子皇孫才輪得到他！
他今日到訪，無非是想得些實質性的好處。
不必他親自張嘴，容牧也猜到了他的目的，卻可恨他在府外的混賬做派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聽人胡說罷了。”嗣陳王拿出為人父的擔當來，倒真有幾分樣子，“他畢竟還是個孩子，若真有此事，我總得……總得想著管他一口飯吃。”
容牧凜凜眸色看向他，嗣陳王渾身上下仿佛被針紮一樣，卻還是壯著膽子咕噥出一句：“你用不著這麽瞪我，反正……反正他是從我門出去的人！”
倘若不顧念著阿琛，容牧大概會立刻把他趕出去，並再不讓他登這道門！
“近來諸事繁忙，”容牧忍著火氣對他說，“不便議論此事。”
“那……”嗣陳王遲疑了一個彈指，不想放過這個機會，卻又沒了在府門外開鬧的膽量，思索之後，問，“他還不知道？”
“他知道了又能怎麽樣？”容牧忍無可忍，“讓他給你皇考的名分還是皇伯的名分？”
嗣陳王草包一個，被容牧突然拔高的聲音唬了一跳。
“你可不要忘了，登基大典還沒辦呢！”
話音一落，嗣陳王擦著汗出了相王府。
硯夕在嗣陳王走後，無力地靠在位子上。容牧要扶她去屋中歇息，她卻推開了他的手，一雙眼睛直直盯視他* 。
他自知在這事上對不住她，卻又找不到好的勸解她的法子。總不能阿琛才一進宮，他又抱一個孩子來，真是這樣，還不如當日禮部議論時，他就直接再認一個，也好過有這樁糟心事。
可是他真有這心思，禮部也不會依了這種草率的決定。
硯夕懶得理會他的心思，為了避免再有今日的傷心，也為了整個相王府好，她鄭重其事地道：“今晚，讓側妃陪大王吧！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時間久了, 硯夕已經忘了當初她曾反對容牧過繼阿琛為子的心思。
彼時，容牧堅持如此，硯夕強調此舉不妥, 還問過他將來是否會後悔？
當他有悔意時，卻不是悔及抱養阿琛為子，畢竟阿琛入相王府以來，也改善了相王與妃的關系。
他後悔的是，他沒堅決反對禮部最後的議論結果。
硯夕與他的爭執之處也在這裏。其餘親王皆有數位子嗣, 為何單單要搶走她唯一的孩子？
禮部顧慮得不錯，可阿琛終歸越不過從嗣陳王府過繼入相王府這一條事實，只要容牧以此反對, 禮部一定會退步。
他自然想過這點。然而, 真讓他用這條拒絕禮部提議，無非是在告訴阿琛, 他們不是親生父子, 就算禮部退步, 將來就不怕他心裏有結，生了旁的心思？
這還是次要的，關鍵在於, 讓趙王子君天下，日後又會君疑臣心，且阿琛又能安靜地活幾日？
道理她都懂, 可在諸多明白中，她還是不願亦不忍阿琛離開她。
“大王, 大王……”硯夕跪下來, 聲淚涕下，“我只有這一個孩子, 相王府也只有這一個孩子，我求求你，不要帶他走……”
容牧當然舍不得阿琛離府入宮。一旦阿琛進宮，他們便再不是父子，而是君臣，森嚴規矩將冷酷地劃開所有親情。
正是天保帝喪期，眾人尚在素服。容牧看著眼前的愛人梨花帶雨，傷心欲絕，宛似一朵即將雕落的百合，一時越發後悔應了禮部的決定。
他又如何不能體會她的難過，因為這其中也有他的難過。他不想提“為了大齊”的空話，更不想提“江山萬代”的虛妄，他只想一家人安安靜靜過日子，有妻有子，這難道不是他從前一直期盼的嗎？
他又無比清明，禮部最後的議論結果乃是最佳選擇。
容牧不忍看硯夕如此，欲扶她起身，偏是硯夕聽他說了諸多理由後，依然反對。她目色裏充滿憂愁，進而轉化為滿腔憤懣，她質問他：“大王這是要絕我嗎？”
容牧神色一凜，轉而雷霆般地吩咐侍女：“扶王妃起來！”
侍女們動作利索，卻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硯夕連攙帶扶挪到了位子上。
容牧不想在她這裏耗時過久，只能吩咐人仔細侍奉。硯夕看再也無轉圜的餘地，竟淒淒慘慘吐口：“早知如此，當初大王何必讓他為我子。”
她的話如同一把鐵刷，在他心口用力剮蹭，根根如針一樣紮得他鮮血淋漓。
他再於此處耽擱，勢必會越發後悔。他只能狠下心離去。
硯夕喃喃道：“他真的願意嗎？”
聲音低微縹緲，飄至容牧耳中，卻如雷一般巨響。他如被釘在當場，剎那之後，他還是擡腿，跨出了門。
陳子恒到阿琛的屋外時，他尚在和妮妮寫字。他聽說阿爺要帶他進宮去，還當是又要去宮裏臨哀，畢竟帝王喪儀繁瑣。這之前她被母親多方提點，宮中不比家裏，萬事不可錯了規矩，於是，他也只好丟下筆，立刻動身。
臨去前，他叮囑妮妮：“我回來前，你可得把那幾副字寫完了，不然拖拉磨蹭到最後又是我幫你寫，老師一眼認出是我的字跡，指定又要罵你了。”
妮妮卻朝他努嘴：“你是怕老師罵你為人捉刀，打你手板吧！”
阿琛卻撇了撇嘴，轉身跟著陳子恒走了。
老師是否會罵妮妮，阿琛已經不能得知，他能得知的是他再也不能回家了。
往常他出府，並不會開王府正門，這次卻不同了，準確地說，從他出書房時的氣氛便與從前有異。
按理說，他已十一歲了，明白了諸多道理，又逢此等天大之事，該是提前說與他知情。偏偏容牧慮及硯夕那句話，生怕他真的會鬧起來，便只得誆騙於他。
雖說阿琛在相王府養得衣食無憂，卻是頭次見到這個陣仗，高頭大馬的金吾從相王府正門而入，其後一輛黃色車駕，各部末端皆由象牙雕飾，駕馬六匹，十二從。
叫他從那尚不豐富的詞匯裏形容眼前的畫面，一時又不太能扒拉出合適的詞來。
這其實已經是精簡之後的儀仗。往往天子出行，有極為嚴格的規矩，祭祀、納後、檢閱軍隊或是巡幸等，所需乘坐輦駕均有規章。然而，不變的是六匹駕馬。
阿琛再懵懵懂懂，也能明白這六匹駕馬代表著什麽。
他的授業恩師曾是致使的禮部尚書，他若連這點道理都不能懂，便真的是糊塗透頂了。
天保帝崩逝，卻沒聽說新君繼位，那麽聖駕來了相王府，又是什麽道理？
疑慮重重的他終是看向容牧，容牧只是沖他點了點頭。而後，翰林承旨宣讀了旨意，只說帶他去宮中教養。
先帝駕崩沒有留下遺詔，賢太妃又無母儀天下的身份，因而這份旨意照舊加蓋了三省的鈐印，由監國攝政王畫了敕後發下來的。
阿琛越發難以理解，然而父親在身邊，且眼前這陣仗著實令他不敢造次，一時就沒了疑心有人矯詔的混賬心思。
不過，他躊躇幾次終是回眸看了一眼，怎麽不見他娘？好端端的忽然叫他進宮去，總得讓他跟他娘到個別才是！
不用容牧去想也對他的心思了然。只需一個眼神，翰林承旨當即走上前去，卻還是遲疑了一瞬後，催道：“小郎君，快請升……上車吧。”
阿琛捧著那道敕旨，又是疑惑，又是遺憾，又是迷茫地朝六馬車駕走去。
臨登車前，他到底是壯著膽子道：“這是禦用……”
雖是鼓起勇氣說話，可聲音卻是越來越低。
翰林承旨只得說：“這是專為小郎君入宮備的車駕。”
阿琛始終沒有聽到父親說話，又在翰林承旨幾經催促下，到底是悶著頭上了車。
車簾放下，容牧的心卻依舊提著。直至車駕入朱雀門前，阿琛挑簾望去，除了車馬聲外，個個嚴肅，卻個個面生，不免心下駭然。
旋即，他焦躁地問：“我阿爺呢？”
金吾衛將軍驅馬上前，聽清他的話後，連忙解釋：“相王在後。”
阿琛扭頭望去，哪裏看得見容牧，不過是傘扇旌旗罷了。
他空曠的內心再添蕭瑟。他不知為何要帶他去宮中教養，既然有旨意，他違抗不了，如今就要進宮了，他沒和家裏父母道個別，總是不妥。
“我要見我阿爺！”
他情緒變得異常，語調自然也有些高。金吾把他的情況說給容牧聽，容牧不知怎的，不安的心似被掏空般，深吸一氣後立刻驅馬上前。
見到容牧，阿琛勉強松了松緊繃的肩膀，卻還是一臉不知情的模樣，而是詢問：“阿爺，我要在宮裏待多久？”
尚未進宮，容牧難以回答他這個問題。
見此，阿琛心有體會，便暗自猜想：少說得有個把月了。
“昨日娘說，要聽我背詩……”阿琛有些遺憾地道，“也只能等我出宮再背給她聽了。”
為了順利進宮，容牧只能敷衍他：“你不必繼續這一時半刻，你娘總會有時間聽你背詩的。”
阿琛如何去懷疑父親，聽了他的話，重新在車中坐好，只期待在宮裏居住的日子盡快過去。
關乎王朝社稷的大事，主要決策人知曉後，宮中為迎立新君也在忙碌。
阿琛真的以為自己只是在宮中小住，來時的忐忑在被宮人們和藹又細心的照料中漸漸放下，想起宮中不輕易留宿外臣時，甚至有了些許的的榮幸。誰料，他在偶然中聽到宮人提及的事實時，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，驚得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老者。
“我不要住在這裏，我要回家！”
他回過神來，接連向容牧說了幾遍訴求，看容牧無動於衷，又哭喊著求：“阿爺帶我回家吧！”
不經意間，他覺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。是了，幾年前，他做的噩夢正是如此，夢裏父親將他冷漠地推開，他如何哀求也無濟於事。
少年的堅毅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恐懼，於是哭得稀裏嘩啦，上氣不接下氣地問：“阿……阿爺不要……不要我了嗎？”
常人家的父母在被子女氣得咬牙切齒時說得玩笑話，被阿琛哭哭啼啼地問出來後，容牧的心如一座結實的房屋經歷了地震般，瞬間坍圮。
他忽然跪在少年面前。
阿琛驚詫於他的舉動，也立刻跪了下來，聲音有些含混不清：“阿爺這是做什麽啊……”
容牧握著他尚是單薄的肩膀，本想鼓勵，卻終是半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此時此刻，容牧只能緊緊抱著他，來避免他看到自己的實際的傷心。
他如何掩蓋，也難以遮蔽他輕輕的顫抖。他不知道，是阿琛哭得更無奈，還是他哭得更遺憾。
容牧擡手往臉上抹了一把，再次與他對視時，阿琛抽噎著問：“真的……真的沒有辦法更改了嗎？”
容牧把他臉上的淚擦幹，只是告訴他：“身為君王，應該喜怒不形於色。”
“其於治天下也，猶涉海鑿河，而使蚊負山也。”
阿琛清楚地記得，老師前些日子給他講了《應帝王》，因著國喪，不得中途停下。此刻《應帝王》裏的句子竟成了他膽怯推諉的理由。
容牧明白得很，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君天下，的確是使蚊負山。尤其是在這之前，阿琛不必忙碌於勞作，也不必憂心於養家，更不必思慮於日後，他只需要晨起讀書，午後游玩，晚間好睡。驟然被眾人接入宮中，又要被眾人推向禦座，他心有戚戚再正常不過。
“夫聖人之治也，治外乎？正而後行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”
老師尚沒給阿琛講解後續，以致容牧說給他聽時，他並不明白這話究竟是何意。即使他明白了，做起來也難。
旁人求也不得的好事，交到他手上，像是要了他命一樣。
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之際，他的生父嗣陳王終於不再整日飲酒作樂，而是一蹦三尺高，興奮地如同一只上躥下跳的猴子。
他終於想起來，他曾經有這麽一個兒子，他親生兒子一躍當了皇帝，總不能對他的生父不聞不問！
在嗣陳王府的屬僚的攛掇下，嗣陳王聲勢浩大地要認回他這個兒子。
此前禮部已經想到加封嗣陳王的舉動，礙於先帝喪儀才過，又有下葬的繁瑣儀禮的需要敲定，且還要忙碌於新帝登基大典，加之阿琛尚不知自己並非相王親子，自然就暫且擱置了加封嗣陳王的事。
嗣陳王沒去禮部主動討要頭銜，又不敢明著招惹容牧，也不便去打攪依然擔任宗正寺卿的肅王，便只能來見硯夕。
當年容牧提議過繼阿琛為子時，她便想過嗣陳王的性情恐怕會生事，如今也不知是她的嘴靈，還是她白得了人家親兒為子卻始終未吐露實情便遭了報應。
總之，她不想見他，若他有事，盡管去找容牧言說。
沒想到，硯夕的拒見，直接讓他在相王府門外鬧開了。嗣陳王恬不知恥地大肆胡扯，當初相王府從他家裏搶奪了一個兩歲的娃娃，養了幾年後卻不能繼續讓阿琛為子，既然如此，他總不能讓阿琛沒爺。
他打的什麽主意，不用硯夕細想便可得知。原本她就因阿琛進宮傷心難過了數日，此刻被嗣陳王的行為刺激，一時頭暈目眩，惡心欲嘔。
調整片刻後，她終是讓人請他進來，不論如何，總不能讓他失了體面，畢竟，他是阿琛的生父，這一點，是誰也無法更改的血緣事實。
“啊……弟媳啊！”他頭次見硯夕，也不顧及硯夕的情況，張口就直奔主題，“我這人不喜兜圈繞彎，既然九郎和你不再要他了，我總得讓他有個家才不至於被人笑話。”
“兄長沒聽說嗎？”硯夕懨懨道，“禮部議論新君人選，定了阿琛。前幾日，他進宮去了。”
“哎呀，原來是這樣。害我誤會了弟媳，可莫要怪罪兄長的不知情。”嗣陳王故作姿態，“若他為新君，那……”
“我是個婦人，”硯夕打斷他，“不懂這些，若是兄長有異議，大可去禮部尋大儒過問。”
她懂或是不懂完全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她在容牧面前說話，好過嗣陳王說上百句千句。
他賴著不走，硯夕不便讓人請他走，內心卻早已嫌棄。這麽多年，從沒聽說過嗣陳王登過相王府的門，若非阿琛被擇定為新君，恐怕她今生今世也見不到阿琛的生父。
終於等到容牧回來，嗣陳王有些坐立不安，他不過是個閑散小王，真見了容牧這種權勢滔天的人，難免如此。
況且，他只是耽於享樂，又不是傻得冒氣，禮部議論後擇定阿琛為新君，是因阿琛先過繼給了容牧為子，單憑他嗣陳王之子的身份，恐怕得死上幾百個皇子皇孫才輪得到他！
他今日到訪，無非是想得些實質性的好處。
不必他親自張嘴，容牧也猜到了他的目的，卻可恨他在府外的混賬做派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聽人胡說罷了。”嗣陳王拿出為人父的擔當來，倒真有幾分樣子，“他畢竟還是個孩子，若真有此事，我總得……總得想著管他一口飯吃。”
容牧凜凜眸色看向他，嗣陳王渾身上下仿佛被針紮一樣，卻還是壯著膽子咕噥出一句：“你用不著這麽瞪我，反正……反正他是從我門出去的人！”
倘若不顧念著阿琛，容牧大概會立刻把他趕出去，並再不讓他登這道門！
“近來諸事繁忙，”容牧忍著火氣對他說，“不便議論此事。”
“那……”嗣陳王遲疑了一個彈指，不想放過這個機會，卻又沒了在府門外開鬧的膽量，思索之後，問，“他還不知道？”
“他知道了又能怎麽樣？”容牧忍無可忍，“讓他給你皇考的名分還是皇伯的名分？”
嗣陳王草包一個，被容牧突然拔高的聲音唬了一跳。
“你可不要忘了，登基大典還沒辦呢！”
話音一落，嗣陳王擦著汗出了相王府。
硯夕在嗣陳王走後，無力地靠在位子上。容牧要扶她去屋中歇息，她卻推開了他的手，一雙眼睛直直盯視他* 。
他自知在這事上對不住她，卻又找不到好的勸解她的法子。總不能阿琛才一進宮，他又抱一個孩子來，真是這樣，還不如當日禮部議論時，他就直接再認一個，也好過有這樁糟心事。
可是他真有這心思，禮部也不會依了這種草率的決定。
硯夕懶得理會他的心思，為了避免再有今日的傷心，也為了整個相王府好，她鄭重其事地道：“今晚，讓側妃陪大王吧！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